十年前初到綜采隊,我初嘗下井滋味,卻陷入一種茫然的恐懼之中。井下深不見底,暗影幢幢,眼前四周皆是深重的黑,唯有頭頂?shù)V燈劃開一小片混沌的光暈。我腳步沉重,心中打鼓,每次下井如同赴一場未卜的賭局,那些關于煤礦的駭人聽聞的傳說,也如影隨形地纏繞在耳邊,使我仿佛時時都能聽見地底深處傳來的沉沉嘆息。
起初,我抗拒著下井,抗拒著這隨時吞噬生命的險惡之地。然而,時間終究是催人成熟的水滴,崗位也接連在采煤、抽采之間輾轉(zhuǎn)磨礪著我。當?shù)谝淮卧诓擅好娌僮饕簤褐еЫ镯敵粤Φ刂纹痦敯鍟r,那咯吱作響的金屬摩擦聲,如同大地在沉重地喘息——我心頭便猛地一沉,這沉重頂板之下,自己微渺如蟻,更深深懂得了:一毫厘的疏忽,便是性命攸關的代價。
后來在抽采崗位,我每日與瓦斯檢測儀為伴,盯著那小小顯示屏上數(shù)字的每一次細微跳動,都牽動著我的神經(jīng)。一次,儀器上數(shù)值驟然升高,那警報聲響如尖針,刺穿了礦井的沉悶空氣。我心頭一驚,如遭電擊,立刻屏住呼吸,按照規(guī)程緊急報告,迅速組織撤離。待一切處理完畢,心仍咚咚敲著,如鼓點般急促?;仡^望那剛剛走過的巷道,我后背仍覺陣陣發(fā)涼——原來危險常如無聲的猛獸,潛伏在每一寸風筒布輕微飄動之后,唯有謹記規(guī)程,方能在幽暗的迷宮中安全穿行。
光陰荏苒,十年間我竟未遇任何安全事故。這僥幸的平安,并非靠的是上天垂憐,而是日日如履薄冰,步步戰(zhàn)兢,將敬畏心鑄成了護身的鐵甲。每天下井前,我必定一絲不茍地檢查礦燈和自救器,如同士兵擦拭自己的武器,也像虔誠的人對待護身符;每操作前,亦必反復確認規(guī)程,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熟悉的門把手——仿佛只有如此,才能牢牢握住那條從深淵返歸人間的細線。
安全二字,豈是掛在墻上、懸于嘴邊的空話?我深知其重,重過千斤頂也撐不起的頂板。因此每遇新工人下井,我總?cè)滩蛔∫踹稁拙?,一遍遍叮囑他們:“活著出來就是勝利?!蹦琼敯逯?,乃是閻王殿的門檻,容不得半分輕慢。我見過工友因一時疏忽而受傷,事故后的死寂沉沉壓著每個人的肩頭,勝過整個煤層的分量。那慘痛教訓如鑿痕刻入記憶,更讓我把安全當作了頭頂?shù)V燈一樣不可離身的物事。
十年井下,我亦曾恐懼,亦曾抗拒,卻終被這幽暗地心馴化,且馴化得心甘情愿。原來真正的從容并非來自遺忘深淵,而是將敬畏化作習慣,熔鑄于筋骨之中——當警惕之心日日擦拭,竟也如礦燈一般,足以照亮幽深黑暗,引我們安度歲月漫長。
如今每當我升井出礦,日光重新?lián)肀е苌恚側(cè)滩蛔』赝谎凵铄涞木凇抢?,礦燈如星點,是地下的人間星河;敬畏則如心底長燃的燈盞,照徹了十年險途,更在黑暗深處默默為生命守夜,引渡我們平安歸去。
礦燈之光與人心之光兩相映照,方能在幽深里辟出坦途:安全二字,從來不是輕飄飄懸在井口的標語,而是被我們踩在腳下,步步生蓮般活出來的生命真章。 (賈會賓 作者單位:玉溪煤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