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霧還未散盡時,母親又在院子里的老槐樹樁上坐著了。白發(fā)被風掀起幾縷,目光落在門樓的紅磚地上——那里還留著張爺爺串門時的淡淡痕跡。我遞過保溫杯,她接過時指尖冰涼:“昨兒夜里又沒睡著,干瞪著眼,不敢閉上,一閉上就想不好的事。”
這是母親近三個月來的日常。曾經(jīng)能挑兩擔水在田埂上走得輕快的婦人,那個把我們姐倆的舊衣裳補得比新襖還周正的母親,如今活成了時間的囚徒。她的日歷不再翻著節(jié)氣和農(nóng)忙,而是被“今天沒解手”“眼皮挑不動”“耳朵這么背來”填滿。巷口曬太陽的老人們成了最鋒利的刻刀:張爺爺從門口的四階臺階上滑下來,沒等搶救就沒了;西屋老爹前天還拄著拐來跟你爸嘮嗑,第二日清晨就再沒推開門。這些消息像針,扎在她本就脆弱的心上,把“衰老”和“死亡”熬成濃稠的湯,每日每夜煨著她。
我總笑她“比年輕人還惜命”。直到陪她做完全套檢查。從全科門診到消化科、耳鼻喉科,從抽血窗口到核磁共振室,我們像尋寶的人,在各種儀器和報告里翻找答案。肝功能、腎功能、甲狀腺激素、維生素水平,每一項結(jié)果都用紅筆圈出來給她看:“您看,指標都正常?!彼⒅鴪蟾嫔系募^,卻像在看別人的故事:“可我就是難受啊,心里悶得慌,緊張害怕,說也說不出來,夜里翻個身都喘……”
最后精神科醫(yī)生的話讓我恍然。他說:“老人家的各項生理指標都沒問題,她的焦慮是身體在替心靈‘報警’。”原來,當我們這代人還在為體檢單上的“↑↓”輾轉(zhuǎn)難眠時,母親們早已被更直白的恐懼擊中——她們見過太多生命的戛然而止,那些曾經(jīng)熟悉的、熱絡(luò)的、會一起曬太陽拉家常的人,正一個接一個消失在時光里。對她而言,衰老不是慢慢爬上眉梢的皺紋,而是某天清晨照鏡子時,突然發(fā)現(xiàn)頭頂稀疏的白發(fā)所剩無幾;死亡也不是遙遠的哲學命題,而是張爺爺摔倒時,那聲悶響里破碎的生活。
想起年輕時的母親。那時候她在生產(chǎn)隊割麥子,褲腳沾著濕泥,額頭掛著汗珠,總跟我們說“人活一世,要像莊稼似的往上躥”。她和父親在土坯房里養(yǎng)大我們姐倆,把每一粒米都熬成甜粥,把每一寸布都縫成暖衣。她的時間從來不是用來“焦慮”的,而是用來“趕路”的——趕著播種,趕著收割,趕著把我們一個個送進學校,趕著自己變成“奶奶”,變成“姥姥”。可不知從哪一天起,她的腳步慢了,回頭看的次數(shù)多了,那些被歲月藏在褶皺里的恐懼,終于爭先恐后地涌了出來。
現(xiàn)在的我,終于讀懂了她藏在“沒睡好”“沒大便”背后的不安。那不是矯情,是一個近八旬的老人對“活著”最樸素的執(zhí)念——她害怕自己不再能給我們做飯,害怕成為我們的負擔,害怕有一天,連“難受”都成了奢侈的感覺。于是我學著她的樣子:搬個小馬扎坐在她斜對面,看陽光在她臉上織出金網(wǎng),看她盯著磚縫里的草芽發(fā)愣;傍晚扶著她在村里遛彎,看綠樹挺拔,看她種的茄子掛紫果、辣椒墜紅尖,看歸巢的麻雀撲棱棱掠過屋檐;夜里守著她,等她迷迷糊糊睡著,輕輕替她掖好被角。
上周復(fù)查,醫(yī)生說母親的眼神亮堂了些。回家她就系上藍布圍裙:“今兒晌午包韭菜雞蛋餡餃子吧?你小時候就饞這口?!蔽覒?yīng)著,看她轉(zhuǎn)身往廚房走——背還是駝的,腳步還是慢的,可揉面時那雙手,依然帶著年輕時的力道,面團在她掌心轉(zhuǎn)著圈,像朵慢慢綻放的花。
時光從不是單向的刻刀。它在母親鬢角落下霜雪,也在我心里種下溫柔;它讓她的日子薄得像張紙,卻讓我們的陪伴厚得像座山。那些深夜的安撫、反復(fù)的檢查、一起包的餃子,都是時光寫給我們的信——它說,衰老不可怕,死亡不可怕,可怕的是忘了,在彼此的生命里,愛永遠是最堅韌的錨。
此刻,母親在廚房里喊我:“快來嘗嘗這餡兒咸淡!”窗外的陽光穿過紗窗,在她的白發(fā)上跳著舞。我忽然明白,所謂“正常軌道”,從來不是回到過去的模樣,而是在時光的褶皺里,牽緊彼此的手,慢慢走。(王曉俊 作者單位:伯方煤礦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