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的一生，大約就是在不同的地方，用不同的方式，回答同一個問題：“什么才是有意義的事？”這追問，從稚子懵懂到青春飛揚，再到如今的而立之年，始終如影隨形，像心底一盞不滅的燈，照亮我走過的每一步路。
小時候，意義是那張能讓父母眉頭舒展的獎狀。那時候，父母在化肥廠倒班，三班倒的作息像永不重疊的晝夜。我常常一個人趴在飯桌上寫作業(yè)，聽著老式鐘表的滴答聲，等著他們其中一人拖著疲憊的身子歸來。家里的靜，襯得窗外孩子的玩鬧聲格外遙遠。那時我覺得，最有意義的事，就是期末捧回那張卷邊的“三好學生”獎狀。我還記得，當我在母親面前小心展開獎狀時，她正在揉著酸痛的肩膀。她愣了一下，然后用那雙因勞作而粗糙的手，輕輕撫過獎狀上我的名字，眼角的細紋慢慢漾開，成了一個我珍藏至今的笑容。那笑容，那一刻讓我懂得，意義，就是為你愛的人扛起一點點重量，哪怕它輕如一張紙。
當兵時，意義是汗水與淚水共同澆灌出的成長。初入軍營，嚴格的紀律和高強度的訓練，擊碎了我對遠方的浪漫想象。因為一個戰(zhàn)術動作總也做不到位，我被班長嚴厲批評。深夜，我蒙著被子，咬著嘴唇，委屈的淚水不爭氣地滑落，想家想得胸口發(fā)悶。那時才恍然明白，脫下這身軍裝，我不過是個不夠堅強、不夠成熟的孩子，是這身軍裝逼著我長大。我把所有委屈和眼淚都咽回肚子里，跟自己較上了勁。跑五公里，跑到喉嚨泛起血腥味，視線模糊，只盯著前面戰(zhàn)友的后背，一步，再一步，直到沖過終點。當我也能站得如松般挺直，圓滿完成任務時，胸膛里涌起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與驕傲。意義，就是用汗水洗去稚氣，用堅持贏得尊嚴，是一個男孩在磨礪中，終于長成了配得上這身軍裝的男人。
下井后，意義是設備冰冷的觸感和升井時溫暖的日光。來到煤礦，我第一次乘坐猴車深入井下，耳朵被壓力堵住，世界瞬間被絕對的黑暗與轟鳴吞噬。地底之下，時間仿佛停滯，我的工作變得極其具體，巡檢、清煤泥、聽設備運轉的聲響。師傅話不多，只是淡淡叮囑：“家伙什兒收拾好了?！蔽覞u漸懂了，這里的意義，無關宏大敘事，只關乎最樸素的契約，就是把設備維護好，把日常工作完成好，然后，和每一個兄弟一起安安全全回到地面。最踏實的時刻，莫過于交接班后，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走出井口。那一刻，無論陰晴，天光都顯得格外慷慨，吸進肺里的空氣，都帶著幸福的味道。意義，就是這份用責任換來的平安。
現(xiàn)在，意義是屏幕上的文字和那些被照亮的過往。我坐在宣傳科的辦公室里，用文字和鏡頭，去打撈那些沉在地心深處的故事。起初有些恍惚，直到我看到工友們沾滿煤灰的臉龐特寫占滿攝影展的幕布，直到我寫下“致敬礦工，致敬平凡勞動者”的標題，我才漸漸觸摸到此刻的意義。那天深夜，我們整理攝影展的照片，一張合照突然抓住了我。三位年輕工友升井后，在安全指揮中心樓前并肩而立。他們滿臉煤黑，身姿卻挺得筆直，潔凈的環(huán)境與他們黝黑的面容形成強烈對比，仿佛兩個世界在此刻交匯。
我凝視著那張照片，忽然間，那個渴望獎狀的孩子，那個在軍營夜里偷偷抹淚的新兵，那個在幽深巷道里傾聽機器聲響的礦工，他們仿佛在這一刻，重疊在了我的身上。所有過往的時光，所有彼時彼刻我認定的“有意義的事”，都如涓涓細流，終于匯入了此刻我所在的這片海洋。
就像《士兵突擊》里許三多說的那句話，此刻聽來，已是另一番天地。好好活，就是做有意義的事。有意義的事，就是以此身，在此時，于此地，為此事，盡此心。
我不再追問意義究竟在何方。它就在母親接過獎狀時閃亮的眼神里，在淚水洗過之后更加堅毅的目光里，在走出礦井重見天光那瞬間的悸動里，也在此刻我敲下的每一個、試圖留住這些光芒的文字里。（周 恒 作者單位：玉溪煤礦）
